在过去的一两年里，江苏扬州市江都区几十个老旧小区的外立面被重新粉刷，城区面貌大为改善，居民们拍手称快。不过，这并不是当地政府主导的工程，其背后隐藏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骗局。
外立面改造后的老旧小区一景。图为江都区政府宿舍楼。本文图片除署名外，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王鑫 图
澎湃新闻（www.thepaper.cn）从被害人周女士处获悉，这起案件已进入到法院审理阶段。江都区法院原定于8月10日公开开庭审理此案，在开庭前一天晚上，她委托的律师接到法官电话，称因工作疏漏，该案延期审理，开庭时间另行通知。
根据公诉机关的指控，被告人杨某军为骗取钱财用于赌博及偿还债务，虚构其中标政府实施的旧城改造项目。为了骗取受害人信任，杨某军还安排被告人高某广等人冒充江都区政府相关领导、伪造政府公章，配合“演戏”。周女士、顾先生等六名做工程的“老板”屡屡“上钩”，在2019年10月至2022年11月间，共计向杨某军等4名被告人支付“打点费”、“工程保证金”等费用4335万余元。
江都区政府门前。“高书记”“孙主任”曾在此“演戏”骗取受害人信任。
周女士、顾先生等人称，除了被骗的钱之外，他们还垫资数亿元用于外立面改造，但工程款恐无法收回。
几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嫌疑人，如何能骗得在工程界的老手数千万元？周女士等人向澎湃新闻称，他们也怀疑过工程的真实性，但老旧小区外立面改造不是隐蔽工程，也不是一个小区两个小区，如果杨某军没有实际取得项目的话，施工人员是根本不可能在疫情管控时期大规模进场施工的。
相关材料显示，据杨某军供述，他谎称自己事业有成，为回馈社会，也为以后中标类似项目“打个样”，免费为老旧小区做外立面改造，骗取了仙女镇多个社区书记的信任，从而让各个社区配合施工。
直到现在，周女士等人也无法理解，像这样的大规模的工程，为何仅仅社区这一层级同意就可以？
数十个老旧小区换新颜
江都区位于扬州市东部，总面积1332.54平方千米，2011年撤县设区。下辖仙女镇、小纪镇等13个镇，2022年末全区常住人口92.87万人，常住人口城镇化率62.1%，区政府位于仙女镇龙川北路1号。
近日，澎湃新闻记者在江都区仙女镇探访发现，这里城市面貌整体干净整洁，几乎找不到外立面破旧的小区，即使有些小区已建成二三十年。
位于仙女镇的北园新村小区于2000年竣工，有47幢5层高的单元楼，是仙女镇规模较大的小区之一。小区楼房原来的外立面为混凝土墙面，经过20多年的冲刷，已显破旧，甚至出现了脱落的情况。但如今的北园新村，经过防水处理、粉刷外立面等改造，已焕然一新。
外立面改造后的老旧小区一景。图为江都区北园新村。
“去年5月刷的，整个小区全都刷了。”北园小区多位居民告诉澎湃新闻，当时有施工队过来搭了脚手架，刷了外墙、楼道，还给楼顶和1楼的顶部做了防水。居民们称，不仅仅是该小区，附近的双仙公寓也进行了外立面改造，“好多老旧小区都整改了”。
外立面改造后的老旧小区一景。图为江都区双仙公寓小区。
当被问是谁出钱来修整时，居民们均表示不清楚，有居民肯定地说：“这么大的工程，肯定是政府弄的。”
在仙女镇龙溪社区，也有不少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小区。金龙小区居民介绍，外立面改造前，经常有水泥块掉落砸伤车辆，安全隐患很大。现在墙砖脱落的隐患没了，小区变美了，二手房也好卖了。该小区不少居民认为，小区外立面改造是市政工程，“先修（整）的房子，后面弄的下水道”。在金龙小区对面，是两幢区政府宿舍楼。该小区也有居民认为，改造外立面是市政工程。
据被害人统计，从2021年7月至2022年10月底，仙女镇下辖的33个社区中有52个小区、数百幢楼房都进行了外立面改造，其中绝大部分小区的外立面改造均已完工并通过验收。
然而，对于垫资数亿元的施工方来说，被居民们视作“市政工程”的外立面改造并非政府项目，而是一场巨大的骗局。
正在进行外立面改造的临街居民楼。受访者供图
被告人曾因诈骗被判15年，出狱后重操旧业
在这场骗局中，最先登场的是案件的“导演”兼“领衔主演”杨某军。
杨某军是江都小纪镇人，今年46岁。相关资料记载，他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。杨某军27岁那年开始涉足煤炭生意，并借高利贷维持经营。为了归还债务，杨某军在既无实际经营，也明知自己没有偿还能力的情况下，隐瞒自己的债务状况，冒充做生意的大老板，在一同乡的协助下，虚构其做生意需要资金的事实，在两个月的时间内骗取他人共计100万元。案发后，杨某军逃到乌鲁木齐躲藏，后被警方抓获。
2006年，扬州市中级法院以诈骗罪判处杨某军有期徒刑15年、剥夺政治权利5年，并处罚金50万元。服刑期间，杨某军3次获得减刑，共获减刑3年10个月。2017年，年近40岁的杨某军刑满释放。
出狱后，杨某军显然没有痛改前非。他利用帮助朋友担任江都区某连锁酒店挂名法定代表人的便利，在外借款和贷款。有了这笔钱，杨某军从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，摇身一变，成了一个戴着名贵首饰、开着玛莎拉蒂的“大老板”。
随后，杨某军重操旧业，盯上了本案的第一个受害人周女士。
周女士今年57岁，她22岁时就跟随丈夫到上海闯荡。多年打拼，周女士和丈夫小有成就，并在上海奉贤购置了别墅。周女士和杨某军是通过两人共同的朋友——房产中介程某雁认识的。
据杨某军供述，他的抵押贷款是程某雁为他办的。2019年下半年，程某雁主动提出，如果他想借钱，可以找周女士。在程某雁的推荐下，杨某军盯上了周女士这块“肥肉”，多次找周女士借钱。
“他说他是干5G铁塔工程的，需要资金周转。”周女士说，一开始，她并不信任杨某军。但程某雁非常积极，多次开车到周女士家，促成周女士跟杨某军在上海见面或送周女士到江都。在此之前，周女士从未在扬州本地干过工程。
周女士说，每次去江都，杨某军都称自己认识江都的“大领导”，并劝她到江都发展，程某雁也在一旁“助攻”。
最终，在杨某军的软磨硬泡下，周女士“被说得没有办法”，分三次借给杨某军共计300万元。彼时，两人认识还不到两个月。
到了2019年12月，杨某军先后以合作开发江都烂尾楼、承接江都区旧城改造项目等理由诱骗周女士上钩。此后，在杨某军的“组局”下，周女士来到江都，跟江都的“领导”——本案“主演”高某广和孙某燕见了面。
找人冒充当地领导，把戏演到区政府门口
高某广跟杨某军同龄，上到初一辍学，后在江都、上海搞装修。
今年43岁的孙某燕也是江都人，初中学历，丈夫还经营一家公司。但高某广和孙某燕两人的经济状况并不好。
据杨某军供述，他先后把编造旧城改造的“剧本”告诉了高某广与孙某燕，并为两人量身设计了“角色”和“戏份”——高某广饰演江都区政府负责旧城改造的“高书记”、孙某燕饰演江都区政府办公室“孙主任”。两人的“任务”就是要让上海的老板（即周女士）相信项目的真实性，并在双方签订合同后尽量拖住、稳住周女士。等骗到钱之后就分给他们好处。两人一听，都同意了。
但是，在一些关键事实和细节表述上，三人的供述不尽一致：例如，在高某广和孙某燕的供述中，两人承认冒充江都区领导的事情，但否认杨某军声称的告诉两人旧城改造项目系虚构的情节。两人称，杨某军只是说他找领导拿到了项目，只是暂时无法按时支付工程款，他们并不知道项目是假的。另外，杨某军称，孙某燕为了“演得逼真一点”，还设计了一段戏：杨某军开车带周女士到江都区政府门口，届时再打电话给孙某燕，让周女士亲眼看到她从江都区政府大院里出来。但孙某燕的供述没有提到这一情况，称自己都是按照杨某军说的去做。此后，几人果然去了江都区政府门口“取景”，但相关材料并未显示他们是如何在疫情期间进入政府大院的。
经过几位“演员”的铺垫，周女士最终相信杨某军拿到了政府的旧城改造项目，并按照杨某军的要求，在扬州注册公司等着与江都区政府“签合同”。
漏洞百出的假公章和假合同
在合同签订之前，杨某军安排“高书记”私刻了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 178962”“扬州市江都区规划局”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财务专用章”等假章。
不过，这些道具并不专业：扬州市江都区政府的公章由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”字样和国徽图案组成，且公章无编号；而“高书记”私刻的假章虽名称一样，但没有国徽图案，取而代之的是五角星图案。圆形的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财务专用章”也不存在，只有方形的“扬州市江都区财政局拨款专用章”。另外，2018年机构改革后，原国土资源和规划部门的职能整合到自然资源和规划局。因此，当时已不存在“扬州市江都区规划局”，准确的机构名称为“扬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江都分局”。
2020年6月，杨某军又伪造《江都区住宅小区修缮改造工程合同》（下称《合同》）让周女士先拿回去盖公司的章，周女士盖好章后，他再拿去盖政府部门的章。
澎湃新闻注意到，这份《合同》也是问题重重：《合同》封面记载的甲方（发包方）表述不伦不类，为“江都区人民政府规划局”，但盖章又是“扬州市江都区规划局”。《合同》首页莫名奇妙地写着一段《江苏省关于促进建筑业改革发展的意见》，且内容不通顺：“各市、县（市、区）人民政府，省各委办厅局，省各直属单位：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为了明确责任，按质、按量、按时完成建筑安装任务，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合同法》（备注：该部法律已于1999年废止）和《建筑安装工程承包合同条例》及国家有关法律、法规和政策的规定，结合本工程具体情况，经双方协商，签订如下条款，共同遵守。”
《江都区住宅小区修缮改造工程合同》封面，上面盖有“扬州市江都区规划局”的假章。
周女士称，当时，这份合同的确引起过她的怀疑，“像这种旧城改造项目都要经过招投标，发包方也一般都是当地的住建部门，而非自规部门；另外，规划局名称也不对。杨某军就跟我说，江都是小地方，不比上海那样的大城市，他们这就是规划局来主导。我想要接工程就得按当地的规定来。”周女士说，对于自规部门名称的问题，杨某军称当时协调工程的时候还叫规划局。
为了打消周女士的疑虑，杨某军又伪造了一份同样不是公文格式的补充协议，并加盖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 178962”印章。该补充协议的全称为《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江都区住宅小区修缮改造工程合同 未尽事宜 经双方协商 补充协议》，落款日期为2020年11月18日。
看到江都区政府的印章，周女士的戒备慢慢地放了下来。补充协议上约定的“如一方不履行合同，则赔偿另一方合同内容总价的20%作为毁约赔偿金”，也让周女士吃了颗“定心丸”。
至此，杨某军以借钱、打点、交保证金等名义先后从周女士手上骗走数百万元。
“搞定”社区书记后，施工队进场施工
《合同》及补充协议签订后，周女士就安排好施工队随时待命。但苦等了半年，周女士都没等来开工。在此期间，“高书记”“孙主任”找各种理由稳住周女士。眼看拖不下去了，杨某军想了个招：如果告诉社区免费为他们进行外立面改造，只要社区配合施工，这样应该不会被拒绝。
杨某军首先联系的是仙女镇西苑社区党委书记戴祥峰。相关资料显示，戴祥峰称，2021年6月底，杨某军打电话给他，简单说了下给西苑小区1幢和2幢外墙免费出新的事，他一听还有这好事，便让杨某军到社区详谈。杨某军称，其现在功成名就了，想为家乡做些好事、回馈社会，同时也想在江都“打个样”，以后好参加扬州其他地区旧城改造的工程招标。戴祥峰觉得这是好事，第二天就找到西苑小区业委会成员，将情况作了通报，大家一致赞成。后由西苑小区业委会与杨某军签订安全免费协议，社区作为见证方参加了签字。
“搞定”西苑社区后，杨某军伪造一份《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旧房维修施工开工证》，并加盖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 178962”“扬州市江都区规划局”公章。周女士获得该证后，立即组织顾先生进场施工。“杨某军让我先垫付材料款和人工费，后面等财政拨款就行。我就安排顾先生7月1日进场施工。”
杨某军伪造的《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旧房维修施工开工证》，并加盖“扬州市江都区人民政府 178962”“扬州市江都区规划局”假公章。
戴祥峰称，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，杨某军又找到他，说只做两幢楼拍出来的效果不好，与其花好几十万用在标书上，不如多改造几幢楼。杨某军主动提出增加西苑小区3-8幢楼进行整改。小区未能被改造的居民找到戴祥峰，询问能不能把剩下的楼栋全部改造完。杨某军欣然同意。
顾先生说：“我们是2021年7月1号进场的，9月份整个西苑小区的改造工程就全部做完了，这个小区一共是24幢楼。”
此后，杨某军采用同样的方式不断“搞定”多个社区的书记。确定一个小区，杨某军就告知周女士等人可以进场施工。一时间，仙女镇多个小区同时开工，一场声势浩大的老旧小区改造拉开帷幕。
尽管没能及时拿到工程预付款，但彼时的周女士对杨某军的能力深信不疑，她无法让自己相信这项旧城改造工程是假的：如果不是政府的项目，施工怎么可能这么顺畅，没有一个人、一个主管部门来阻止呢？周女士还表示，江都区政府宿舍的两幢楼也进行了外立面改造，区级甚至市级的官员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。
另一方面，随着开工的小区越来越多，在上海做工程的何先生等人也希望加入进来与杨某军合作，甚至顾先生也想让杨某军直接与他合作。抱着多骗一个是一个的心态，杨某军来者不拒。
直到2022年11月3日下午，迟迟拿不到工程款的顾先生发觉不对劲，向扬州市公安局江都分局报案。次日，江都警方决定立案侦查。
施工过程中，当地社区及居民给施工方送去的部分锦旗。受访者供图
4名被告人被控诈骗4335万元，庭审延期
相关材料显示，杨某军在顾先生报案前就已察觉“风声”：2022年11月3日凌晨，杨某军回到女友佘某玲住处，收拾衣服后离开。临走之前，杨某军还让佘某玲自己好好过。11月7日，江都警方在江苏省连云港市将潜逃的杨某军抓获归案。“高书记”“孙主任”等其他几名嫌疑人也相继落网，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。
经查，杨某军、高某广、孙某燕等人先后骗取周女士、顾先生、何先生等人超过4000万元，其中绝大部分款项被杨某军拿去在江都本地赌博输光。此外，周女士、顾先生与何先生还实际垫资数亿元进行了施工，但工程款恐无法收回。
至此，这场持续了3年、让数名工程老板损失惨重的骗局，终于水落石出。
今年5月22日，江都区检察院向江都区法院提起公诉。公诉机关指控，杨某军为骗取钱财用于赌博及偿还债务，虚构其中标政府实施的旧城改造项目。为了骗取受害人信任，杨某军还安排被告人高某广等人冒充江都市政府相关领导、伪造政府公章。在2019年10月至2022年11月间，杨某军等人骗取“打点费”、“工程保证金”等费用4335万余元。
据周女士委托的代理人、上海市锦天城律师事务所律师陆凤阳介绍，江都法院于8月2日通知他杨某军等人涉嫌诈骗一案将于8月9日上午公开开庭审理。9日上午，他前往法院后被告知“通知错了”，正确的开庭日期为8月10日。但9日晚上，他又接到法院通知，因工作疏漏，原定于8月10日的庭审延期，开庭时间另行通知。
来源：澎湃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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